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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自在花开
2021-12-17 08:43:22    作者:佚名      来源:大众日报     

    一个人的精神原野,总得有一方山水,伴云卷云舒,随儿时记忆,衬托出生命的底色。

  老树画画,寥寥数笔。一个穿旧式长衫、戴礼帽的无脸男子,在一片古典山水背景里,演绎着当代人的生活。

  初见“老树画画”作者刘树勇,会感觉他的形象气质与其画风有巨大反差。老树画画清新、飘逸,主角长衫无脸男常带几分慵懒,老树刘树勇则是典型的山东大汉,臂膀结实,嗓音浑厚,大光头明晃晃的。然而,当你和老树聊起来,听他侃侃而谈,他丰富的阅历、独到的见解、率性洒脱中又不乏细腻敏感……让老树与他的画在心中渐渐融合起来。

  他的画穿越时空,在古典山水中放进了个体的思考和表达,既古意盎然又充斥着现代情愫。近年来,老树在微博和微信平台上持续贴出水墨小画和谐趣小诗。这些作品被广大网友深深喜爱,他也成为名扬海内外的网络红人和最受中国网民喜爱的艺术家之一。

  “他的画中有山河故人,让人以梦为马,找到心中的桃花源;有日常和牢骚,让人会心。他不是学院派,也不在意自己的画被归为新文人画还是段子画,他抛掉技法和规矩的局限,反而获得了自由表达的喜悦和平静。”2016年老树获得“中国年度新锐榜”的年度艺术家大奖,颁奖词如是说。

  老树拥有254万微博粉丝,却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究竟是谁。如果你以为老树只是一个会画画的教书先生,那就错了。他学中文出身,写过现代诗和小说,研究过书法,做过书商,但对于画画一直有割舍不下的感情。如此优质的UGC,让老树有了名气。

  诚恳是底色亦是追寻

  1979年,北岛写下了名为《岗位》的诗,“我的时代在背后,突然敲响大鼓”。那一年的中国,能清晰地听见时代的鼓声骤然敲响。那一年,老树17岁,他的世界也“突然敲响大鼓”。他考入南开大学,背起行囊,从书画之乡潍坊临朐出发,离开父母的庇护,远离一切熟悉的事物,开始独自面对世界。

  当时,在天津五大道有一个徐悲鸿、黄宾虹和齐白石的馆藏展。上大学之前,生活在农村的老树连本画册都看不到,突然看到那么好的原作,他形容自己“被绘画一拳给撂倒了”。那个展览点燃了他内心的艺术火苗,他开始疯狂地画画,甚至一度想从南开大学转学到天津美术学院,也有好心的老师帮他,但折腾了半年,终因各种客观原因而作罢。

  “那种力量极其强大”,老树说,即便对于当时的他而言画画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当时,他每个月有22元助学金,十七八岁正是能吃的时候,老树最多时一顿吃9个馒头,但为了画画,他让饭食尽量简单,每个月留出五六元钱买笔墨纸。

  后来,他在同学的帮助下求教于梁崎、王学仲、霍春阳等名师。“好的老师并非仅仅教学生多少东西,而是可以帮学生发现身上的某种天赋,沿着这个方向往前使劲,你可能就成了。”

  1983年毕业,老树成为中央财经大学的一名教师。他当时的想法是在北京可以看很多画展,并且当大学老师不用坐班可以有时间画画。后来老树有了在地下的工作室,把自己关在没信号的地下室,任思绪天马行空是他的日常状态和必修课。“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两个词,第一个词:诚恳,对自己、对这个世界一定要真诚;第二个词:自由,内容和表达形式上一定要自由。”

  关于诚恳和自由的信条,老树一直在坚守。对于老树而言,画画是一种很真实的情绪排解。他还说,人不要有太强的目的性和目标感,须顺其自然,阅历特别重要,随着年岁增长,突然有一天如《坛经》里说的“悟时如桶底子脱”一般,那一切就明白了。这也是对自己、对人生的一种诚恳。

  这个时期,老树画画主要是临摹,各家都学。一开始人家说他画的真像齐白石,老树觉得很幸福,自己终于能够像齐白石那样用笔用墨了。“但到后来就不行了,人家说你画的太像齐白石了,这就是骂人了,你自己的风格在哪儿?”后来,他开始觉得整天模仿人家没有什么意思。而且在北京各处的美术展看多了,老树开始产生一种很强的自卑感——自己没有经过美术学院的系统训练,那么多受过系统训练的画家在北京都没画出来,“我算什么”。

  1985年,老树放弃画画,此后20多年没再摸过画笔。当然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他结婚了,有了孩子,需要过日子。画画无法挣钱,还要花钱,他得养家糊口。

  “跨界,什么是跨界,你吃了煎饼又吃馒头,就是跨界了?在我心中没有行当的问题,走到哪儿算哪儿。”老树的兴趣爱好是随性而广博的,他笑着说:“年轻那些年,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先后做过十个行当。”

  他当了38年教师;1985年开始做陶瓷;1984年,22岁的老树在《当代电影》上发表了第一篇关于电影《红高粱》的评论,后来,他写过很多“第五代电影”评论;1992年,他南下广州编订《新中国大博览》,后成立图书公司做出版;他写小说、写诗,在《十月》发过中篇小说;他做平面设计,给《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十月》等文学刊物画插图,梁晓声《浮城》的封面也出自他手;他还刻紫砂,做木刻……经历之复杂,涉及的学科之多,在老树看来就是顺其自然:“我是做视觉语言和视觉形态研究的,所以说根本不存在跨界问题,凡是跟视觉相关的都在我的研究范畴。”

  老树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仁者爱人,推己及人,传统思想文化给他以诚恳,故乡的山水自然滋养了他的率真自由,他借助各种艺术表现形式清晰和强化了诚恳与自由。山东人特别讲“孝”道,老树也是。他重拿画笔,打开“老树画画”这个新世界,也正是因“孝”而起。

  2007年,老树的父亲罹患癌症,与父亲之间天然的血脉联系,使得他在面对父亲的病症一时无所适从。“原本以为父亲永远高大,永远可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后来开始意识到父亲是个普通人,他也会生病。”老树告诉记者。长夜漫漫,辗转难眠,他便想起画个东西排解一下,当时他也不知道具体画什么,就随心随手地画。“父亲手术很成功,老头现在好好的,过了若干天我突然又看到那张画纸,我就端详了一下。”看着纸上的画,老树很有感觉,这便是后来风靡网络的长衫无脸男。自此,他重拾画笔,重操画业。

  有心丹青,未成名家;无心泼墨,却因为一幅幅小画成了微博上的百万大V。表面上,老树退回到文人画中,纵情山水,天马行空,但实际上,他在尝试做更多有建设性的事情。他说,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心路历程,老树借助画画这一宣泄的出口,观看生活的样子。

  画画随心所欲不逾矩

  观老树画画,生动朴拙,妙趣横生。有人问老树:“你怎么能画得那么生动?”他回答可能跟年龄有关。

  又有人问你是美术家协会会员吗?我不是;你是哪个美术学院毕业的?我没上过美术学院;那你肯定是美术家协会的理事。我不是;那你怎么是画家呢?我不是画家。

  有一天,微博上突然有一人评论,“老树既不是没入门,也不是在门里,他穿过去了。”老树觉得这个人可以算作他的知己。老树说,中间20多年没摸画笔,原来他研习的关于绘画的许多技法和讲究都淡忘了,这反而让他少了条条框框,表现形式更自由。

  在老树看来,他的画其实就是在画自己,画一个真实的自己,在滚滚红尘中,寄情山水花木,有焦虑、忧愁,想偷懒、醉酒,思旧友,念花开,但依然要工作,要生活、养家。诚恳地描绘一个真实的自己,不带遮掩粉饰的,则共鸣了千千万万个“自己”。那个长袍礼帽男似乎有了音容笑貌,活了,许多人在心中为他填上了自己的“表情包”。

  “因为现实中有所不能,自己活得很小很具体,画里感觉什么都有可能,在那里面你可以活得很大。”老树的画中有很多文化符号,虽然外在有传统文人画的风格,但他的画与传统文人画的“出世”“脱俗”相反,是非常“入世”的,他关注的恰恰就是世俗的生活、世俗的人。飘逸空灵的意境,再配上风趣幽默的小诗,让观看者既有审美的愉悦,又有充满共情的亲切感。

  记者问老树,关于长衫男人,有什么典故?老树笑道,当时随手就画了长衫的人物,一开始还不戴礼帽,因为自己是秃头。

  老树很喜欢民国时期男人穿长衫的感觉,当时许多知识分子都留下了穿长衫的照片。此外,还有“布衣”一词,指的是平头百姓。当初,老树做编年体史书《旧中国大博览》(1900年—1949年),在博物馆翻阅民国旧刊物《良友》《北洋画报》《现代画报》。他说:“民国文化给我的一个重要启发是人如何自处的问题。一个人应当思考:我为谁活,我在做什么事情。”当时,他屋里贴满了四五万张民国时期的黑白照片,做完这册书之后,满脑子都是照片里的情境。有人说老树的画像丰子恺,老树说他很敬重丰子恺先生,但画画没多少关系,“实际上我画的就是民国照片”。

  不仅文化符号来自照片,老树画画的构图同样源于对照片的研究。“画画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会观察。”老树说,自己每天都在“干活”,他出门一般都会拎着相机,随时观察和记录。有时,他会突然想起曾经见过的东西,然后把它画到画里。

  观察一枝花一滴水,老树在心里认真抚摸自然的每一个细节。这次在青岛,即便在去吃饭的路上,他都在认真地观察青岛的老建筑。他还特意跑到青岛八大关观察松树,“我经常坐在松林里观察树的各种各样的姿态。有时候就盯着一棵树看半天,看枝叶穿插”。

  老树从摄影中汲取经验,构图方式突破了传统绘画。“中国画视角有限,只有三远之法,而摄影是对人视角的极大延伸。”他说,“很多人觉得我的画看着舒服、通透,但是又很难说清楚,其实很重要的原因是按照摄影的视角来画画,这种视角非常符合现代人的视觉经验,包括在比例关系、景别的处理上都区别于传统绘画”。

  “相机让我们同外在世界形成了更加紧密的关系。”老树曾认真学习国画的传统技法,包括反复翻阅临摹《芥子园画谱》。后来,老树发现,伴随着摄影出现的平面图像是一种接近人视觉经验的两维度视觉产品,随便一张照片都比绘画丰富。看古画时,首先就有一层“隔膜”。但是,按照照片进行构图却让人感觉很特别,将大众熟视无睹的东西重新变成一张陌生的照片,这种陌生感对人有极大的吸引力。陌生化之后会带来新奇感,这就是摄影与日常经验的差异。

  对于老树的画,大家不仅喜爱丹青水彩描绘的生动画面,画中搭配的小诗也时常像痒痒挠一般,撩动人们或已麻木的神经,让人忍俊不禁。而诗中描述的洒脱意境,更让人神往。事实上,通过听老树解读得以知晓那一首首小诗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堪称老树画作“流量密码”的钥匙。

  “语言应该是桥梁,让你由此到达彼岸。”多年从事视觉研究的经验让老树意识到,大多数人的视觉修养都存在着很大提升空间,人们对世界的感知和对知识的了解首先是通过文字阅读来实现,并且有寻求意义的习惯。

  色彩的关系、肌理感、质感,呈现空间的魔幻感……很多人对绘画的技法等并不知晓,但人人都认字,可以通过文字引领读者进入画中,进而能欣赏理解绘画。对传播学的深刻研究,让老树画画通过文字之舟正中观者下怀。

  “我的手机里存了很多诗,写了半截的诗,我就不断改,一开始往往写得挺雅,然后往俗里改。我的诗头两句很雅致,后两句一定很俗。我喜欢这种错位感。我一般写六言的诗,节奏感有点难受但是有一种陌生感。里面有很多考虑,跟传播学的东西相关,包括我对媒介、图像、文字的理解。”老树说,在每一幅画中写下一首有趣打油诗,是对自我境况的解读。通过语言意象的排列组合,在观看者的心目中唤起一种空间感,进入自己的立体心理空间。

  何人不起故园情

  在天地间行走,爬过的山、涉过的水,是一个人的私人地理,那些地方风景如画,民风淳朴,又魅力如斯,它们还在原处,待君重游。如今已近耳顺之年的老树经常想起家乡的山和云。

  在《民国先生》这篇文章中,老树提及:“我一直跟一个民国中人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的爷爷。”爷爷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师范生,气度不凡,博学开明,老树打小主要在爷爷身边生活。

  爷爷教幼年的老树练字,常对他说:“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老树还从爷爷那里知道,一个人“失了家教”是很严重的问题。老树到天津上大学,有一年放暑假刚到家,饭还没吃完,爷爷就扛着铁锹,带他冒雨去看山坡上的耕地,在地里爷爷跟他说了句英语,老树有些吃惊。爷爷是想告诉他两件事:第一,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对土地的感情,咱们根儿上是农民,不要忘了本;第二,上了大学,要好好学外语。

  友人评价,他画中最精彩的是庄稼,画玉米、黄豆、地瓜、芋头,画得神采飞扬。这一切皆源于幼时经验,老树对故园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

  1998年爷爷去世了,若干年以后,记忆中的“民国先生”化成一个符号,长衫男子入画来,在某种程度上,肉体虽然老去,文化符号却可以不朽。

  老树近几年回老家次数多了。春节、清明、五一、国庆……从北京坐高铁到青州,家人开车来接他。今年国庆节假期,他特别想见发小宝柱,当时宝柱的母亲去世了,但宝柱还是来了。宝柱和他吃了一顿红烧肉,聊了许多儿时往事,老树的内心五味杂陈。为相聚,不远万里。怕只怕,物是人非。天注定,未来总有人缺席。

  老树计划出一本名为《故园》的书,书中讲述的是他的老家——潍坊市临朐县平安峪村的故事。多数人来世上活过一遭,都是平头百姓,除了子女,没人记住他。“他不伟大,但我要写出几亿人、十几亿人中有这么一个人,他活过。通过文字、图片、画画将他留下来,尽管他的肉体已经消逝了。”老树拍的照片,关于人和物,好多都是村子里唯一的照片。有人对他说,“我爹确实像你照片的样子”,老树听到这话十分感动。

  “画里全是感情、经验,看到山你会想起当时你跟谁来打柴,那天发生了什么,甚至是找不着水喝翻过一个山去找泉。”采访期间,他多次提及家乡旧事。他回忆起儿时上山挖药材,至今都对在同学家看到的《中华中草药图谱》印象深刻,最近他正在画中国草药图谱。

  齐鲁这方水土养育了老树,并从方方面面塑造了他。老树对山东的文化、山东的人也有着特别的情愫。他长期关注扶持山东的摄影才俊,如长年拍摄青岛的吴正中,拍沂蒙山区的李百军,拍黄河滩区的黄利平,以及济南的杨明、宁舟浩等人。2001年,老树和朋友一起在东营策划组织中国第一个国际摄影节“一品国际摄影节”,还策展过“山东摄影十人展”“夜青岛”等一系列有关山东的摄影展。这次来青岛,他是作为“一个人·他的城——吴正中摄影回顾展”的学术主持,专程“来干活的”。

  与老树交谈,很容易便能感受到他浓得化不开的故土观念。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有一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2015年央视春晚,伴随着莫文蔚《当你老了》的歌声,老树的画在浅吟低唱中将往事娓娓道来。

  曾有朋友这样评价老树:“对一位艺术家而言,他经历的有多少,他的情感就有多少;他人生的苦痛有多少,他艺术的愉悦就有多少……他天生心思细腻敏感,别人感觉不到的微小的波动,他能感觉到;别人记不住的小小的细节,他能记得住。于是就积累成有了非常丰富厚实、非常有细节感同时又非常有激情的人。”

  年近60岁的老树,每天都与回忆相遇。他说,每个人都会随着岁月的消逝开始慢慢理解人生的样子。画画、摄影等艺术之于老树,是生命的延伸,是一种语言方式,是一种腔调。老树画山石、水池、村落、树木等,已经不是画画的感觉,而是借助画画勾起回忆不断重返童年。 

 

责任编辑:梁平